家庭学三谈家庭的淡化问题
1980年我在《文汇报》发了篇《家庭的淡化问题》。十年后，1990年我又在《家庭》杂志上发表了《再谈家庭的淡化问题》。现在又过了十年，我起了再写《三谈家庭的淡化问题》的念头。
写《三谈》，主要不是因为又"逢十"了，主要是因为看了各报所刊登的8月8日新华社消息后，感慨万千。假若说"万千"是夸张，感慨有好几条却是实在话。
这则消息说：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、统战部部长周文吉，在任自治区人事劳动厅厅长期间，在没有编制和增干指标的情况下，不经集体研究，未经考试、考核，直接签批或授意他人办理，将其儿子、女儿、儿媳、弟弟、侄子、表妹、外甥以及亲家的子女等15名亲属吸收录用为干部。15名，胆子也够大的了！
这位受处分的周文吉，我认识。今年7月下旬，我去宁夏，见到过他。我可能是他受处分前所接待的最后一位远方客人。周出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，又是学农学的，他也曾一度热爱过养育他的农村，那么，他后来怎么会干出只利于家庭，不利于农民利益，不利于国家利益的勾当呢？原因我们可以举出很多，很多，他自己也可以挖出好几条。可是有一条是最显而易见的，也是无法回避的。那就是浓厚的封建主义家庭观。
不是吗？利用职权，徇私舞弊，把自己的子女提为干部，这不就是封建社会的封妻荫子、父贵子荣吗？宁夏可提干的人有的是，中国应该提干而难以提干的人多得很。这一点恐怕连周文吉也不会否认。为什么眼里只有自己的亲属呢？爱自己的子女无可非议，可也不能这么个爱法？总得有个"度"吧！血液要有一定的浓度。没有一定浓度，一旦擦破点皮，也会流血不止。可是，血液浓度太大，也会造成流速缓慢，以至于发生心肌梗塞。因此，血粘度高的人需要吃稀释血液，即淡化血粘度的药物。父子之间也一样。感情的浓度既应该有上限，也应该有下限。周文吉置党纪国法于不顾，冒天下之大不韪，将子女提干，岂不说明他的家庭观的浓度已经超过"上限"了吗？家庭观念再重也不能重于国家，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再浓也不能浓于人民。
家庭观念过浓是封建小农经济的产物。小农经济是私有经济，是自然经济。男耕女织，万事不求人，夫妻关系一定是很浓的。家中没有多少作为手的延长、脑的延长的机器，儿女便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和"生产工具"，因此，儿女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父亲的私有财产，"多子多福"的生育观便应运而生。浓而又浓的家庭观在小农经济条件下，一直居于统治地位。谁家的家庭成员间的关系亲密，谁家的家境就相对好一些。家庭关系成了适应小农成产力发展的主要生产关系。
可如今我国已进入社会主义社会，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，在生产资料所有制上是多种所有制并存，是以公有制为主体，不在是单一的小农私有制。陈旧的，浓而又浓的，把子女当作私有财产的家庭观已远远不能适应社会化大生产，不能适应当今的经济基础，以子女私有为特征的家庭观不能适应社会化大生产，这是连资产阶级的明智人士也早已意识到了的。社会学把人际关系分为血缘关系、地域关系、业缘关系三种不同类型和不同阶段。在这三个概念提出以后，随着交通、通讯技术的进步，随着经济的发展，经济全球化的问题已提上了议事日程。在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，假若眼皮底下还是只有自己的儿女，如何走向全球？现在网络发达了，虚拟经济出现了，网上交通层出不穷。"海内存知己，天涯若比邻。"正在从浪漫主义诗句变成光辉的现实。"四海之内皆兄弟也"。"兄弟"比比皆是。"兄弟"的外延大了，"兄弟"的内涵就小了。于是又有人提出一个"网缘"的问题。"网缘"是不是重于"血缘"的问题正在尖锐地提到人们面前。不论将来的答案如何？"网缘"是对"血缘"的挑战和冲击，则是全球的共识。
再说，世纪之交的家庭功能在向社会转移。家庭结构在变得多样，家庭道德、家庭法律也在不断推陈出新，所有这些都逼着家庭关系、家庭观念发生相应的变化。不变也得变，反对变的人其实也在变，无非是在变速上有快慢之分罢了。
曾记否，三十多年前，中国曾流行过这样一个口号，叫做"老子英雄儿好汉，老子反动儿混蛋"。这个口号，一时间把中国搞得混乱不堪。在这个口号的煽动下，有多少人戴高帽、游街、抄家、惨遭毒打。宁夏周文吉的行径，应当说同"老子反动儿混蛋"无缘，可是，不能不认为与"老子英雄儿好汉"一脉相承。为什么你劳动人事厅长的女儿非要提干不可？在封建社会，人们也已看到血统论家庭观的弊端，提倡"幼吾幼，及其人之幼"，你为什么只有"幼吾幼"，而忘了"人之幼"呢？ 这几天电视里正在放《太平天国》，唤起我想到当年陈胜起义就喊出的一句话："王侯将相宁有种乎？"试问：当厅局长的，其子女也有当干部的血统吗？难道当官的孩子命里注定要当官吗？鲁迅认为，知识不能靠性交来传播。当官的本事难道是可以遗传的吗？
"老子英雄儿好汉，老子反动儿混蛋"的说法虽然荒唐，但是，从历史上看，我们能从这句谬论中引申出一个信奉"老子英雄儿好汉"的人们不愿意听的道理：有了"老子英雄儿好汉"，就必有"老子反动儿混蛋"。只以为可以搞"老子英雄儿好汉"，而不会出现"老子反动儿混蛋"，那就等于认为硬币只有正面而没有背面。搞了"老子英雄儿好汉"，就是为"株连"的死灰复燃准备了助燃剂。封建社会的"株连"是同小农经济时代成员之间相依为命、抱成一团有相当关系的。害怕以后有人搞"老子反动儿混蛋",自己就要趁早不搞"老子英雄儿好汉"。没有了"老子英雄儿好汉"，就不会有"老子反动儿混蛋"。这不是我有意吓唬人，这是哲学的"肯定否定律"使然。
可是，有些人总喜欢打如意算盘，搞"单相思"。应当清醒地看到：现在，"一个人得道，鸡犬升天"的问题相当严重。宁夏的周文吉还要年个亲自签批女儿的提干。说实在，这是低水平。有些人根本不需要"亲自签批"，一个眼色使过去就有人争先恐后地去办了。宁夏的周文吉还要"授意他人"，有些人根本不需要授意他人，他人就会自觉地相机处理了。宁夏的周文吉不合程序，想想看，有些合乎程序的，既考试又考核的人，难道都合格了吗？查查看，这里有没有"血统论"的成分？是不是也有封建主义的家庭观在作祟？
对搞"一人得道，鸡犬升天"的人来讲，你批评他不合格、不合组织手续，他会振振有词地把你驳回去，说他那个"鸡"的素质比凤凰更美，"犬"的水平比老虎更高。然而，只要我们作个统计，算一算有多少龙生出了多少条龙，有多少凤生出多少只凤，有多少老鼠的儿子还在打洞，两方面一对比，就可以一目了然了。你说没 搞"龙生龙"的血统论，为什么有那么多官的那么多亲戚在当官？在枝枝节节上可以强词夺理，按多数定律一算，就可以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之大和淡化血缘观念之必要了。
（《新民周刊》2000年第34期）